孝歌，又称丧歌、挽歌。是我国传统孝道文化的一种，具有形式与内容兼备的特点。孝歌即能看做是一种历史悠远的哭丧仪式，也指这类仪式上所演唱的歌曲。丧歌最初为执绋者（拉着棺椁绳索的人）所唱，故称“挽歌”,后来其形式不断完善，又称其为“孝歌”。

以歌当追悼亡灵，其渊源可上溯至《诗经》。《陈风·宛丘》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其中的“击缶”就是丧礼上打鼓奏乐。《庄子·至乐》载:“庄子妻死，惠王吊之。庄子则箕踞鼓盆而歌[1]。” 唐吴兢[2]在《乐府古题要解》中对《薤露》一诗释义中指出“丧歌，旧曲本出于田横门人，歌以葬横[3]。”其又载:“至汉武帝时，李延年分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而今，学界普遍认为孝歌起源于唐代。相传，唐王李世民的母亲死后，其灵柩停在金殿大堂，深怀孝心的唐王请来了先生、道士和念经和尚，为母亲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并看好日子为母亲发丧。但到发丧的时辰，几十个人都抬不动棺木，李世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一个会算会量的木工发了一卦，说山东有个鬼哭庙，不妨去问一问庙里的鬼哭先生。唐王急忙飞骑前往，跪拜求方。鬼哭怜悯李世民的孝心，便告诉他所有法事都做得好，只是没有在丧堂中唱歌，只要唱了，亡者自然就会上路，成为仙人。唐王用五色纸写成榜文，张榜招纳唱歌之人。没过多久，田珍、田宝兄弟俩上前揭榜，并到定州邀约一个名叫东矮子的人，专门为唱歌打鼓。当晚唱完孝歌后，唐王母亲灵柩突然起动，飘向天庭。李世民大喜要用金银财宝相谢，三人婉言谢绝唐王遂将三人封之为“歌神”。尽管上述为传说，但历史上唐代的确出现过“挽歌郎”这一职业[4]，白行简所著的传奇小说《李娃传》中的荥阳生，沦落到“凶肆”（当时出售丧葬用品并承办丧事的场所）当了一名唱挽歌手。《全唐诗》中作于大明宫的挽歌，有祭奠皇帝的21首（肃宗李亨1首，德宗李适9首，文宗李昂6首，武宗李炎5首），祭奠太子的13首，祭奠太后、皇后的13首[5]。由此可见，中晚唐时期长安唱孝歌不但盛行，而且有专门的民间机构、专职歌手，还有专人写作诗（歌）词。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孝歌应在我国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经过秦汉几代发展，至唐中晚期成形，一直流传于后世。

时光荏苒，随着丧葬形式的不断改变，孝歌仪式已不常见于现代，但以歌致哀仍广泛流传于民间，特别是在我国南部地区普遍流行，并且多以歌舞形式出现，如，云南傈僳族的跳丧舞，哈尼族的“莫搓搓”,塔吉克族的哭祭等。孝歌的歌唱形式大致有“跳丧鼓”“坐丧鼓”“转丧鼓”几种。“跳丧鼓”属于荆楚民俗文化，是土家族[6]独有的丧葬仪式。“坐丧鼓” 是流行于湖北省荆门市东宝区城乡的一种丧葬礼仪习俗。“转丧鼓”则是南北皆有的，具体形式是由丧歌演唱者手执锣、鼓等乐器环绕灵柩，边走边唱。我国北方孝歌主要有陕南孝歌（商洛孝歌）、陕北孝歌（其代表是横山孝歌）,而甘肃孝歌仅见于地处陕甘交界的太白山区。

太白山区位于子午岭（桥山山脉）腹地，毗陵陕西志丹县、富县，是葫芦河与县川河交汇的川道，不仅山林茂密，而且水脉丰富，素有陇上“小江南”之城，当地文化受到陕文化，特别是陕北文化影响颇深，加之，近代以来，由于战乱饥荒等造成太白地区人员构成复杂，形成大合流的局面（90年代初，太白镇有来自全国13个省110县的人口，外地人多以四川、陕西、河南、安徽、河北为多）,具有与陇东其它地区的截然不同的人文环境。据考，太白孝歌是由四川人和陕南人带进来的，但又与之所不同。如在内容上由于古时太白山区崇尚佛教，佛经的流传也影响到孝歌的形成发展，一些太白孝歌的内容就直接取自佛经故事，这是其他孝歌没有的。

孝歌，在太白山区的丧葬仪式中占据了重要位置。一般从亡者去世当晚要唱到入土安葬，唱1、3、5、7天不等，依据事主家庭财力而定，最少也得唱一整夜。整个议程分为请歌、开路歌、坐夜、还阳曲四个过程。

请歌是亲人去世后，事主打发人上门去请歌师来唱孝歌。请时不能说去唱孝歌，而说“坐夜”。歌师少者三人，多着十几人至数十人不等，有时甚至是几个歌师班子同来一家，场面可大可小。天黑前，歌师来到后，事主须早早在家门口焚香跪迎，向歌师们一一磕头礼拜。歌师进门后不入灵堂，稍作休息，就开始第一道议程唱“开路歌”。所谓开路歌是整个孝歌仪式前奏序曲，类似于文章正文前的引言，戏曲前的“引戏”。其任务是“请灵”,一是请亡者灵魂回来飨祭（享用家人供奉），二是疏通天地上下各路神佛菩萨，三是向远亲近邻表达事主对亡者的怀念，四是接引亡者入殓。有用歌声向亡者通往的极乐世界开路及向方方面面打招呼疏通关系的作用。开路歌在仪式中起着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歌师们也此很重视，开路歌唱好了，是开门红，开门彩，若是唱不好，非但不得酬谢，还遭事主责骂。开路歌以说白为主，具体形式有陈述式、对白式、自问自答式，间以歌唱，内容先为开门请将，再是开天、开地、开人、开鬼，对应着南、西、北、东、中五个方位和红、白、黄、绿、黑五种颜色。其有一套完整的程序，整套流程下来需要三个小时左右。其少者开5道门，多着开7至9道门。按照乡俗，亲人亡故，已非家人，家宅非请是不能进入的，歌师要逐门去请，请时孝子孝孙在前跪引，歌师一路念唱，这样几进几出，逐渐引进，最后由孝子孝孙将歌师接引至灵堂，开路歌仪式才算完成。

《合水县志·科教文卫志》中记录有一首开门歌[7]：

哎，走走走行行行，来到孝家头重门。

头重门见什么景致？没见什么景致，

见一对恶犬把守门。

那不是一对恶犬，

那是（啊）一对金龙。

哎，走走走行行行，来到孝家二重门。

二重门见什么景致？没见什么景致，

见一对黑奴把守门。

那不是一对黑奴，

那是（啊）一对神门。

……

另有开五方歌

一更唱到二更尽，三更四更天要明，

五更亡者要出门。

一更亡者来秀房，用手推开红罗帐，

双脚站在踏板上。

红盖棉被在中央，鸳鸯枕头在两旁，

亡者去了她绣房，不由两眼泪汪汪，

自从今日走过后，再不回来睡牙床。

二更里来进香房，手拿钥匙响叮当，

双手打开龙凤箱。

旧衣脱在衣架上，顺手拿件新衣裳，

亡者去了她香房，不由两眼泪汪汪，

自从今日辞别后，再不回来换衣裳。

三更亡者进厨房，双脚扎跪灶台旁，

灶师老爷听言章。

好茶好饭不得见，好酒好菜不得尝，

不想油盐酱醋面，不和儿女同商量，

亡者辞别她厨房，不由两眼泪汪汪，

自从今日辞别后，再不回来喝菜汤。

四更亡者上高堂，双脚扎跪在地上，

高堂祖宗在上方。

八宝炉中装宝香，保佑儿孙得久长，

亡者辞别祖宗堂，不由两眼泪汪汪，

自从今日辞别后，再不回来拜高堂。

五更亡者要出门，双脚扎跪地哀尘，

门神将军你是听。

你在门口多用心，白天么准贼人进，

夜晚么放鬼进门，亡者辞别二门神，

不觉两眼泪琳琳，自从今日辞别后，

想要回家万不能。

坐夜（守灵）时，孝歌才正式开始。一直要唱到第二天大亮。其形式是由歌师手执锣、鼓、钹、大小唢呐等乐器，环绕灵柩，边走边唱，一个唱完一段就将鼓交给下一人接着唱，形式上类似于“转丧鼓”。歌师说唱，孝子孝孙则持引魂杆（幡）在前引导，或跪在灵柩前哀哭。歌师每唱完一折，孝子孝孙都哭一阵子，就这样，唱唱苦苦一整夜。内容有悼念歌、恋世歌、礼仪道德歌、传说故事歌，有时歌师也编排歌词逗骂孝子。

再如，《合水县志·科教文卫志》中记有的另一首孝歌号子：

《王祥卧冰》

吆号吆号吆号号，二十四孝数王祥。

他娘得病倒呀床，一心想喝鲜鱼汤。

大河冻得邦邦硬，小河冻得硬邦邦。

解开腰带脱衣裳，精溜溜爬在冷冰上。

大喊三声叫天地，小喊三声叫亲娘。

孝心感动天和地，惊动四海老龙王。

龙王爷一听是孝子，将一对活鱼献上。

王祥拿回救他娘，救他亲娘出病房。

特别是部分内容中含有佛经的孝歌，在某种程度上替代了请僧道念经打醮的作用。

亡者入土前一晚，还要唱还阳曲。所谓还阳曲是与开路歌相对应的，开路为请，还阳是还，就是把请来的亡灵和各路神佛送走，否则会闹得家宅不安。还阳曲较开路歌欢快，吟唱时，歌师鼓点不断加快，步伐陡然增加。还阳曲唱罢，歌师将鼓搁在事主门口，好像亡灵也随着鼓声出了家门。随着还阳曲的结束，儿孙对故去亲人的孝心就算尽到了，亡人也好像有了好的归宿，整个孝歌仪式也随之完结。

说还阳哎就还阳，一时三刻就还阳。

将阳还在大早上（噢），孝家住的好屋场。

说还阳哎就还阳，一时三刻就还阳。

将阳还在脑门上（噢），后备儿孙状元郎。

说还阳哎就还阳，将阳还在东方上。

东方有个木字旁……

还了阳哎还了阳，阳儿挂在柳树上。

太白孝歌歌调源于陕南孝歌[8]，兼融合陇东道情某些曲调而成，歌词多为7字短句，中间辅以5字双局调节。孝歌曲调优美，行进平稳，风格几近说唱，第3、4、5、6句一个乐段不等，以“哎”长音起唱，哀婉动人，立时将孝子带入丧亲的忧伤，每句结束又以“哎”字结束，其字音拖腔下滑，让人忍不住为亡者叹息。中间或句尾加“的（音di）”“个”“就”等辅字或随字音相近的“哩”“耶”“噢”“唉嗨”之类衬字，以连接、补充和推进旋律。节拍多为四一拍、四三拍，也有两种节拍交混使用。

太白孝歌以传统曲目为主，加上歌师的创作，内容极其丰富，有的歌师能连唱三晚上不重样。

一是悼念歌。孝歌一方面是孝子借歌寄托哀思，另一方面也是向四乡八邻宣扬老人的功德。歌师们借用历史故事以古喻今，以寄思念。此种孝歌题材宽泛，曲目繁多，如有《薛仁贵投军》《小乔哭五更》《刘全进瓜传》等等，这类孝歌更像是长篇的叙事长诗，多着二、三十段，少者也有十几段，有的采用回、章、目结构，一折子一折子来唱。

二是恋世歌。是以亡者的身份和视角吟唱离别亲人后的遭遇与心情。这类曲目有《参亡游十殿》《游地狱》《指路》等。

《参亡游十殿》

冥府一殿秦广王，黄泉路上好凄惶……

二殿楚江有奈何，不论男女都要过……

三殿王官宋帝前，火焰刀山真可怜……

四殿五官罪人多，只要押去见阎罗……

五殿阎罗大法王，牛头马面站两旁……

六殿王官号卞成，枷锁行法不容情……

七殿王官称泰山，罪人捆绑在栏杆……

八殿平等判冤枉，恶人不灭善不昌……

冥府九殿都市王，判官把簿细端详……

冥府十殿转轮王，转轮车上有数行……

三是礼仪道德歌。这类歌曲有惩恶扬善的内容，规劝人民孝顺师长，多做好事，勿施恶行，或者叙述过去的故事、人物小传，劝诫世人。主要有《二十四孝》《王祥卧冰》《目连救母》《小姑贤》《劝世文》等等。

《劝世文》

春夏秋冬四季凉，红尘白浪两茫茫，

人生在世没久长。

花花世界谁都想，只怕老来无下场

往来红尘做哪样，百般世事空自忙

当讲玩的也要讲，莫拿明珠土内藏

为人总要放大量，有事慢慢来商量

不信我把古人讲，众位稳坐听端详

山伯去把祝英访，生死为的祝九娘

张生病在牙床上，为的莺莺小红娘

白阶求名把京上，抛别娇妻赵五娘

世美不把前妻想，刘宗不认谢天香

陈姑伏摆在禅堂，为的无情潘文郎

王魁抛妻把命丧，就成休书别排江

周氏拜月把夫想，韩玉难舍赵莹堂

桂英法场把夫抢，奚玉棒打薄义郎

黄鸾自尽南楼上，为的无情周廷章

徐云气死在法场，难舍恩姐白玉双

徐耀善把河南创，独占花魁卖油郎

秋菊丫环仁义广，连夜放火烧马房

爱玉贤妹仁义广，碧玉无路巧梳妆

凤娇小姐把香降，尼姑留住在庙堂

马吉贼子把西闯，压逼小姐配成双

卓主观花魂飘荡，谢武深情十三双

奎元死在蓝桥上，只为玉莲无下场

山中树木千年长，未见古人在何方

这些古人难尽讲，千秋万代把名扬

唱齐这点我要放，有请八旁唱歌郎

四是传说故事歌。这类孝歌内容广泛，多有宣传教化租用，如《刘先主五更哭桃园》《林英哭五更》《三娘挨磨》等等。

              《林英哭五更》（节选）

一更子林英吆哎，怨苍的天哪

只怨个苍天不睁眼，

置我就夫妻不团圆，

前世里烧了吆哎，

……

丈夫修行终南上，

丢下林英守空房哪。

五是戏谑歌。唱孝歌的场面并非一直是悲伤与严肃的。有时到了深夜，孝子孝孙困倦，懒得继续哭泣，歌师们就编排小调逗骂孝子。如:“唱歌唱到二更天，不见孝子哭一声。你不会哭我来教，鼻子一拧嘴一歪，急急忙忙哭出来……”

随着社会的进步，电影电视手机等文娱媒体逐渐走进大山深处，孝歌日渐式微，笔者呼吁应将孝歌作为一种文化传统予以适当保护。

[1]东周战国时期，大贤者庄子在妻子悬梁自缢后，跪在地上敲击着瓦盆，唱着“一室同居，大限既终兮，有合有离……”这样的歌曲，悼念亡妻。

[2]吴兢（670年—749年），字号不详，汴州浚仪（今河南开封）人。唐朝大臣，著名史学家。唐玄宗时，历任谏议大夫、修文馆学士、卫尉少卿、太子左庶子、相州刺史，封长垣县开国子，迁邺郡太守、恒王师傅。天宝八年，去世，时年八十岁，代表作《贞观政要》《则天实录》《唐史》八十馀卷。

[3]《薤露》是西汉无名氏创作的一首杂言诗，奕是一首挽歌，诗以露水比喻人生的短暂和人生不能复生，是田横自杀后门客为悼念他而作。田横（？—前202年），秦末起义首领。原为齐国贵族，田横与兄田儋、田荣也反秦自立，占据齐地为王，刘邦统一天下，田横不肯称臣于汉，刘邦派人招抚，田横距洛阳三十里地的偃师首阳山自杀。

[4]专门为丧事提供唱挽歌服务的歌者。

[5]潘明娟、杨美玺:《唐大明宫诗句中的挽歌》,【J】,《西安文理学院学报》，2014年2月第17卷第1期.

[6]演唱形式为三人一台，以唱为主，说、唱、舞兼具。说为唱中的插白，舞却有别具一格的特色，演出时，放一桌一凳，一人坐着击鼓帮腔，另两人轮番演唱，以单面镲击节，踏着有节奏的步子，时进时退，时面对面，时背靠背来回往返，激昂时还可以大跳。艺人将其舞蹈动作概括为：“右手筷子（签子）左手钹，上靠膀子丁字脚、三步半、朝前梭、背靠背、擦身过。二人对面笑呵呵，你一个歌，我一个歌，鼓声不住歌不落。”

[7]合水县志编纂委员：《合水县志》，甘肃文化出版社，2007年11月第1版，第1209页。

[8]笔者认为说来源于陕南孝歌不甚准确，太白的孝歌既有（陕西）巴（四川）风格又兼容陕北的乐器、陇东的曲风，其自成一派。